写作练习——《水中苎麻》

By pocaster

第二天中午,向秀按照约定,提着一把断了尾弦的吉他敲响了嵇康住所的门。

很少有人会敲嵇康的门。一来嵇康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二来大家都学阮籍,喜欢走屋后的楼梯直接进到嵇康的藏酒室。向秀是个例外,他逢门必敲。但并非因为他很有素养,他敲门只是一种癖好。用嵇康的话说,那是“因为性欲得不到满足而对”进门”这一概念产生的偏执对个人行为的影响综合症”。但实际上,那天向秀的性欲是得到了满足的,他本来也想过在这天当面证伪嵇康的谬论。然而,他还是敲了门,那门应声而开,于是他看到嵇康的尸体匍匐在前厅的酒桌上一言不发,背上插着一把用布条裹着把的黑色短剑。

嵇康无疑是早已死透了的,向秀说。

白鹭镇坐落于汉南地势低缓的水稻平原之上,渺无人烟,常年雾气弥漫,一直被其他省份的人称为“无有乡”。这里土地贫瘠,所幸河流众多,在辛勤灌溉之下,收成还过得去。就像这个国家南部的其他领土一样,白鹭镇安静得一丝不苟。在连续五个月的种植季节里,人们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一半是因为忙碌,一半是因为浓密的雾霭让任何语音都显得太聒噪。

旅行者们多是从西边来的,坐着各式各样的船只顺流而下。有些大船误入乡民开垦的引水渠中,需要花上几天,等一场雨让水面上涨一些,才能顺利脱身,有些小舟却径直驶入白鹭镇南边的浩荡无垠的沵迤江里,再也没有踪迹。

早已失去名字的纪念碑矗立在小镇的最中央,将这个毫无规划的小镇团结在一起。大小河流从小镇四处穿过,街道两旁全是石坝。这里的河流没有名字,只在两岸的石头上做一些标记。人们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只要稍微考虑一下河道的选择,然后就是顺流而下,或者换到另一条河道顺流而下。

八三年的时候,小镇最后的酒吧“玄牝”就已经倒闭。年轻人们纷纷离开这片无有之地,抛弃了几千年来的劳作传统。大部分都是去东边大城市里参加无休止的伟大战争去了。而玄牝也随之没落,被一家售卖草药的歇脚铺子取代。

在小镇最大的码头上,白鹭镇驿站已经工作了上百年,从上个时代的船站到现在的电报联络点,是这个小镇最后的“不甘寂寞”之处。巨大的告示板画着白鹭镇的河流分布地图,提醒着商船和行者们,无论大雾如何弥漫,河流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九九年的七月中旬之前,很少有人听说过白鹭镇这个地方。白鹭镇固然有四通八达的河流,但汉南有许多水系更为发达,且没有浓雾的城镇。就像温和污秽的镇区流水、一言不发的农民、码头外无声驶过的天蓝色大商船从不留心这块地方一样,白鹭镇许多年来没有任何新闻发生。人们安于现状,种黄瓜、水稻和长势惊人的洼地猪草,捕鱼、听广播、在码头广场上唱摇滚乐、举行各种游泳比赛。

然而,七月十二的凌晨,某种外来的声音冲击着白鹭镇夜晚惯有的宁静:河水流动的平缓噪音、此起彼伏地蛙鸣以及借着醉意在河里游泳的人的沉声疯唱。那时人们已经早早地睡熟,谁也没听到那艘灰色涂装的鲤船撞击堤坝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到,子时二刻小船上下来了一个身着灰色斗篷的陌生人,紧接着又在寅时一刻驾船离去。

在嵇康家客厅里,向秀和前来查看的人们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嵇康三十五岁搬来白鹭镇时,已经是全国闻名的摇滚乐表演家,他的专辑销售记录至今没人能打破。在白鹭镇的日子里,嵇康始终保持的一种神秘而稳定的生活状态。早上六点半,嵇康在码头市场嘈杂的人声中醒来,一丝不苟地刷牙洗脸,然后去邮局取最新一期的《旋转宇宙》杂志。嵇康曾经担任这本的著名杂志的主编长达五年,不少著名作家都曾与他有过来往。

读完一本杂志并不需要多久,之后嵇康就到郊外的野地上进行即兴演奏。迷雾掩藏了嵇康的演奏,只有一些农民在阴雨天的上午巡视田地时,才能在蓬草与灌木丛之间,隐约地听见那些“非礼勿听”的歌声。有时阮籍等几个朋友也会同行,但更多的时候,大家只是在嵇康家门前碰个头,便往白鹭镇的各个方向四散而去,寻找各自演奏的地方。

农夫带领着好奇的人们,来到那块承载许多传说的田间高地,令人惊讶的是这里与周围的农田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几条凳子,一张简陋的高脚桌,以及一块显然是长期践踏产生的硬土,就只是一片普通的红薯田而已。

人群靠拢的时候,雾气好像也薄了一些。向秀穿过红薯田,伸手拂去桌上的露水,看见桌子上刻绘着一丛燃烧的苎麻。

在如今大学生的幻想里,苎麻之焚已经成为一种荣耀的象征。即使他们对事件本身所知甚少,也不妨碍他们根据嵇康以及他的朋友们留下来的只言片语进行伟大构想。在那场演唱会里,山涛作为嘉宾为数以万计的听众演奏了嵇康最为得意的作品《邺下歌》,他正是知道苎麻之焚真相的其中一人。

那场演唱会本不过是巡回演唱会的一节而已,不过因为是东都洛阳,所以规模较前几次在一般城市的规模要大一些。对于这样一场演唱会,即使主角是不太让人喜欢的嵇康,素来喜欢奢华享乐的司马氏,一开始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欢迎。当局勒令洛阳府尹程晏全力配合演出,从补给到人力可谓无微不至,甚至是乐队彩排时的润喉茶都安排了四十多种。

在程晏后来的描述里,嵇康对于司马氏的支持本来是非常乐意的,专门写了一首歌来颂扬此事。那首歌并未出现在演出之中,乐队其他成员也无人提起过。但程晏记性不错,虽然只是在一片忙乱之中听嵇康提到过几句,还是记下来一部分。

在《爆炸果气》的人物专栏中,这位目击者这样写道:

无论嵇康抱有何种立场,对于朝廷的馈赠,始终是有着感激的。虽然事情的发展最终失去了控制,不过仅就那一小段时间而言,嵇康前所未有地表现出了对朝廷的配合。

在那个夏天的某夜,我与嵇康和他的朋友们以及几个歌迷,在洛阳一处秘密会所进行学术研讨会。

……

会议结束后,我们在庭院里饮酒,嵇康却像嗑了一石药似的,发起疯来——至少看起来和发疯并无区别。他像一个体操运动员一样,蹦上了石桌,把一只交趾产的黄色香蕉当众唱了下边这首歌:

悠悠太上,民之厥初。五德更运,膺箓受符。陶唐既谢,天历在虞。

……

文章的真实性并未被广泛认可。那时,嵇康已经是知名的反对人士,其不配合的态度,已经让司马氏在震怒之下摔碎了无数翡翠酒觞。倘若不是碍于嵇康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力,以及一部分士人对嵇康的支持,想必司马氏早已下令处死嵇康了。

以此,大部分人认为上边这首歌可能不是嵇康作品。

然而,山涛或许比大部分人更了解这首歌的真实性。那个夜晚,山涛就在离石桌三米远的一棵樟树下举着酒杯。那是一次记忆犹新的After Party,嵇康唱歌的迷离神态至今让山涛感到震惊,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一分山涛不愿承认的恐惧。

这首歌的确是真实的,但真的是为司马氏而作的吗?

眼前的樟树是如此的普通,但山涛沉浸在他脑海中美好的琴声中,他抬着头,一只手手掌紧紧贴近着树干。

“听说瀛洲的仙人们又研制出了一种全新的五石散。”旁边说话的人是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阳人。他举起双手,手上的两只酒杯不断溢下珍贵的勃艮第红酒。

“你了解过吗?”傅玄碰了一下两只酒杯,一丝鲜红的酒液飞溅而出,落在石砖上。他仰头一口喝完了左手上的酒,转头向山涛看去。

山涛没有理会傅玄,脑子里的那段旋律愈发的清晰,他抚摸着樟树粗糙的皮肤,想把这一瞬间的感触紧紧握住。

“我还听说陛下很想要这种药。”傅玄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随后发出了两声极其古怪的笑声,“嗯嗯……哈哈!”

那樟树突然活了过来,朝着山涛狞笑。

“你!”山涛转身怒视着傅玄,傅玄只是笑了笑。

“你醉了?”傅玄转身望向人群中的嵇康,仰头又喝下另一杯酒,说道,“好戏要开始了。”

山涛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热茶,也向人群看去。

作为宴会绝对的主角,嵇康手中的酒杯不会空上太长时间。所以,山涛一开始认为嵇康是喝醉了的。

“而在进入第六小节到第十一小节后,主要凸显……”对面那人的话音未落,嵇康就在众人注目之下,旁若无人地爬上了一侧的石桌。那石桌不过三尺多些,被削得四四方方。上面本来摆了不少酒器和食物,嵇康也不避开,踩在了一盆狗肉上。几个杯子被嵇康碰倒,鲜红的勃艮第酒与幽蓝的芷兰酒从桌上淌下,一股奇异的香味再度充斥了整个庭院。

嵇康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黑色蜀锦褒服。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脸上确实一副病态的苍白。他环顾众人,月光照在嵇康身上,整个人仿佛透明起来。

“叔夜……”之前与嵇康的交谈的那个人一脸愕然。

山涛朝阮籍望了一眼。作为反司马氏力量的另一个代表性人物,嵇康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也是山涛认为的,在场最了解嵇康的人。察觉到山涛的目光,阮籍偏了偏头,给了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还未等山涛领悟个中的意义,那边石桌上的嵇康,已经敞开嗓子唱起了歌。

剧鹿非符 表川终列 策舟危晨 赤盏侵鱼 陶唐既谢 天历在妖

固然记述与事实相差千里,但山涛可以理解他为何要胡编乱造,假如司马氏让他自己来写这么一份“嵇叔夜小传”,他也不能避免使用这种“识时务”的方式。

这首歌的前十六个字山涛一开始听得并不确切,就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没能了解这段“胡言乱语”的意义。但最后八个字已经足够关键了:上古的先帝离开了人间,天下的大任竟然担当于妖人的肩舆?不管怎么解释,这句话都是大逆不道的。

不过,司马氏政权的正当性不是第一次被人否定了,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因此而被赐下鸩酒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许是因为对药后失言的见多不怪,或许是对敏感话题的刻意回避。这一次会饮的目击者们,默契地再没有提起这件事。

如今,这件事虽然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但在时间淡化之下,也不过成了一则含糊不清的野史趣闻,不为人所看重。就像今下许多侦探小说都有的桥段一样,山涛第一时间想到了这桩怪事,当时不为人注意的古怪,或许与嵇康的横死存在某种关联?

“咚咚。”二楼阳台的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山涛把卷宗放回案上,盖上白纸。一个黑衣卫士面色凝重,双手端着一把狭长弯刀,置于山涛眼前。“你们动作倒是快得很。”山涛拿起那把刀,刀身触手的瞬间,山涛的指腹传来电流般的震颤。这本是洛阳尚方监特制的冰鉴纹鎏银刀鞘,此刻却诡异地渗出水雾,凝结成细小冰晶爬上他的虎口。黑衣卫士没有意识到反常,仍然用那种殉道者般的语调汇报:”三刻前在玄牝旧宅地下酒窖发现,封在隋侯珠浸过的楠木匣里。”

未完待续

2023年3月6日 上海杨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