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练习——《两重潮》

By pocaster

摘要:孤独、身体、象征 状态:再也没修改

1

从小区后门里,可以远远看到李望乡家窗户上袋子。

黑色的,沉沉的,用一只铁钩挂在防盗窗栏上。李望乡家在二楼,客厅大概是朝南,窗外是一棵数十年龄的樟木。这个小区年代已久,也不太宽敞,灌木很少。李望乡家住的12号楼又正挨着后门拐角,楼下倒是比别处多了几分空阔。

我搬来这个小区第二年的春天,就是在这片空阔之中,抬头看见了正在刷牙的李望乡,并与他相识。

在那前一年冬天,肺炎肆虐得很厉害。我那时在一家自媒体公司从事文案工作,写一点漫不经心的少儿读物。写东西是哪里都行的,所以虽然公司因为疫情已经歇业,但文案组却依然被要求居家办公。

这个小区的早上,窗外总是大片幽蓝,不知名鸟类喜欢站在晾衣绳上聒噪。中午点一个外卖,或者热一热昨晚剩下的餐点,当我认为自己蓬头垢面,无法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就不得不洗一个澡,才敢去小区门口拿走外卖袋子。

然后是工作,我把电脑用一个手机盒子垫高了7公分,总算让脖子没那么痛苦。一个下午理论上是可以出一篇初稿,然而我意志很不坚定,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写了一个开头。直到深夜两三点,稿子才算告一段落。

通常我不太关心这间房子里其他事物,桌子椅子牙刷衣架之类,确实也没什么好在意。但两个月下来,这些冷血动物不可避免将我同化了。我的身体已经和这间隔断宿舍,不恰当地合为一个整体。背单词的失败,写作的失败,亲近人的失败,让我的心底整日萦回着一个短句:“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句哀号,一点点悲哀的嚎叫。这两个月里李望乡是不是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呢?有一次我问他,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经过的一个带着口罩,扎着单马尾的年轻女人张口了。她说,你只是太无聊而已吧。

李望乡动了动嘴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尤其喜欢这样出奇的场景。这女人蓝色无纺布口罩下,容颜是怎样温柔或者神情是怎样狡黠呢?李望乡盯着这个女人的眼睛,我们三个人都没来得及说话。她的眼睛异常明亮,有着富人阶级的清澈。像我这样卑微的社畜,眼睛无一例外是浊黄而布满血丝,而李望乡则因为熬夜过多,眼睛也隐隐透出铁青的底色。

在国顺路117弄曾流行一个传说,每年的四月、七月、十二月会有一个蓝色少女在某个角落徘徊,有人叫她藤萝姑娘,但我不知道有哪种藤萝和蓝色有关。张雨婷站在我跟前那几秒钟里,我脑子里浮现的正是这个姑娘,我一直怀有私心地称她为福门特拉女孩,一个蔚蓝色地中海岛屿的名字。

李望乡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他只说了“你好”。我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摘下口罩,和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聊了一会,她说她叫张雨婷,住在隔壁小区,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其实我太不关心这个,我从来不向任何人表明我是一个文案,不过李望乡倒是很随意地告诉我们,他正在读研,研究文学中的身体和性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像一只天鹅,抬头向树梢吐气。今年23岁,他补充道。阳光照着,四处洒满天蓝、明黄、淡绿,一阵风吹过,洁白无暇。

2

在国顺路117弄那个传说里,福门特拉女孩,会把某些关于物候、风景、人物的记忆,赠送给她所看中的失意的路人。这些记忆不知从何处来,在现实世界里永远找不到依据。幸运的人,或许能依靠这段记忆,熬过惨淡而沉默的一生,而另外一些人,则沉溺在这些镜像和碎片中,成为美好生活里的一具僵尸。

我不知道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和李望乡是否算是“失意”,也不想说谁成了僵尸。但关于张雨婷的一切,让我们生活的轨迹,在无尽的现实空间里,确实地发生了偏移。之后半个月里,我们只要一有空,就一齐到后门附近一棵樟树下抽烟,大多数时候是万宝路薄荷爆珠,我喜欢那种香味。

我们通常讨论当下时事或者文学,李望乡常提到朱迪斯·巴特勒。早上七八点,吃早饭之前,他总会陈词滥调地提到《欲望的主体》,我知道他想比喻一番饥饿与食欲,这很庸俗。不过我和张雨婷对这块也没什么了解,只能任由他发挥。

李望乡的话偶尔也会让我沉思良久。闭门不出的生活,或许让人们的身体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中心不再是工作、爱情或者在深夜放浪形骸。口罩、酒精成了身体和环境之间的薄膜,人们审视着他们沉疴待治的肉体,情绪的作用被无限的放大。从外部来看,身体对于外部世界的探索欲望,也在牢笼生活中,不断刷新叠加。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樟树下抽烟,徒劳地羡慕着燕子们的自由。

张雨婷不太搭这个话题,她是那种cool girl,对所有诗意和学术都怀有戒备之心。比起朱迪斯·巴特勒或者D.H.劳伦斯,她更喜欢类型小说,尤其是推理悬疑小说。李望乡结束他关于身体、创伤、性别的高论后,张雨婷自然地插入了好奇心这个话题,倒是和我所想的差不多。她说,对于身体我们所知太少,比方说如果你从未有过性生活,你对性的研究必然残缺。固然残缺不意味着丑陋,但对研究而言,未尝不是一种障碍。所以说,你对身体还保留着几分探索欲望?

李望乡和我都脸红了。但我没有李望乡那么窘迫,至少我不研究身体或者性别。张雨婷说得没错,李望乡的研究建立在前人的阐述和虚无想象之上,注定一无所获。我们沉默了好一会,三支烟都只剩下烟蒂。我习惯随身带着一个小铁盒,用来收藏未熄灭的火种。李望乡只是用脚踩灭,丝毫不顾及这支烟曾亲密无间地陪伴他,度过了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几分钟。而张雨婷把烟吸得很干净,让我不得不惊讶于她口腔耐热程度,更惊讶的是她熄烟的方式——她会去小区垃圾桶旁的水阀下将烟蒂浇灭,就像第一次吸烟的贵族小姐,害怕不小心将这个世界点燃。

扔掉烟蒂,张雨婷站在我俩跟前叉着手问李望乡,你家窗户上黑色袋子里装得是什么?李望乡抬了抬头,为什么问这个?我也不止一次注意到那个袋子。它表面极为不规整,似乎装着各种有棱有角的物件。袋子不是很大,重量却应该不小,塑料带紧绷着,显出收缩和伸张的脉络。

李望乡极快地耸了耸身子,说他也不知道,搬到这里时就有了,没想着动过。你们谁想去游泳吗?李望乡无视我们的追问。我对黑色袋子兴趣其实也没那么大,里边无非是某种闲置废物,游泳却很能吸引我。福门特拉的海水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漂浮了半年了。据说地中海浑浊不堪,对洁癖极不友好,只有出现连续晴天时,沿岸某些浴场才勉强适宜下水。晚上偶尔也有聚会,烧烤设备、沙滩排球以及供情侣们缠绵的小隔间都是白天用剩下的,人们稀稀拉拉地出现在海滨浴场,进行各种意想不到的活动,直到深夜海水退去或者降温才散去。福门特拉女孩就在人群中间,从每一个怀春少年身边经过。

然而在那样一个时节,上海并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们三个低端人口游泳,而黄浦江太冷也太脏。张雨婷轻蔑地笑了,我为她点燃一支烟,问李望乡有什么路子能让我们游到泳。你们到底想不想去?他说,“只有信仰最坚定的人方能获此殊荣。”张雨婷把烟砸在地上,说她不相信李望乡能弄到游泳池,并打赌如果李望乡没弄到泳池,就必须把黑色袋子拆开给我们看。然后她把烟捡了起来扔进了洗手池,洇出一圈烟黄。

李望乡年轻,又是名牌大学生,是那种能想到办法的人,这点我不怀疑。我和他认识的那天正值春节假期,他眯着眼睛在阳台刷牙,窗架子上晒着一台黄铜色黑胶放唱机。机子转着,放的是Felt 的Train Above the City 。外放不但很显摆,也相当没素质,不过这张专辑正是我喜欢的。站着听了一会,李望乡伸出头问我想不想用专业设备听听,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他说这套设备包括放唱机都是骗来的。不管怎么说,我对于李望乡能够把我们弄进一口清澈、蔚蓝、柔软的泳池这件事,并不是全然当做玩笑。

接下来几天我们照旧在樟树下晒太阳,聊的也和以往没太大区别,唯一不同是张雨婷自己带了烟,不再占我和李望乡便宜。她通常抽七星,大概是没有爆珠的,有着很醇正的烟草味道。中学教师张雨婷一定比我们两个有钱,早该这样了,我笑着说。如果李望乡你把窗户上的袋子给我们打开看看,这个月你们俩的烟我包了怎么样?张雨婷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好奇心。我一手拍在李望乡肩上,用眼神暗示着他同意这个交易。

泳池呢?李望乡想要这份报酬,却好像对黑色袋子不感兴趣。我们笑着在泳池和黑色袋子之间拉锯,最终张雨婷同意如果能进泳池,就包他半个月薄荷爆珠,但黑色袋子约定照样不变。我认为这两个人某种程度背叛了我,但一想到能跟着去泳池,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3

下了一阵子雨,大家都没有出门。等天气一放晴,我又迫不及待地到樟树下等着。那天早上天很蓝,大概半个小时后张雨婷到了。她穿着一身粉色,裙子、帽子、外套,和我想象中的福门特拉女孩相去万里,倒是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那天她没抽烟,也没有和我一样坐在地上。也是,换我也不忍心糟践这身衣服。

她在我面前来来回回走着,我没好意思吸烟。你包里装着啥?我问她。她说先不告诉我,我又问她老家是哪里,通常我不会问别人隐私,但那个时候我没忍住,也许我真的特别想知道?我是武汉人,她踮着脚转了一圈,辫子飘了起来。能保持这份乐观不容易,我们聊起了武汉疫情现状,比如官方行动,物资问题以及死亡。

张雨婷似乎并不是很愿意谈到这些,大概已经对这类话题已经疲倦了。我不能干净地相信任何消息,张雨婷摇了摇头说,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发生了呢?那些四处播撒的文章,不足以作为我评论的依据。我认为她的想法太过极端了,人本来就是要靠他人才能有体系地认识世界。即使是亲眼所见的事物,其概念不也是由外部所赋予吗。我打算反驳她的观点,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她是武汉当地人,不需要我来指点。这个时候李望乡来了,也背着一个包。

里面是什么?我对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带包出行感到错愕。李望乡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无言以对。他说要带我们俩去一个好地方,张雨婷马上就同意了,于是我也跟着去。结果就是到了那所大学围墙下面,这地方我来过不少次。面对着围墙,李望乡终于说他有一个好消息,他找到了可以让我们违规使用的泳池。详细一点说就是李望乡贿赂了学校泳池的管理人员,有一个下午时间可以让我们三个下水,前提是所有清洁工作由我们三个来做。我没有在学校没有看到其他人,或许是因为我们翻墙而进,避开了可能还有人的地方。

游泳池其实不需要太干净,放了水消了毒就差不多了,最累的是擦洗水池壁,泳池久未使用积不少灰尘。我们三个拿着拖把,穿着一次性防滑塑套鞋在洼地里跳舞。天蓝色瓷砖上漂浮着水浪,日光和影子散漫地放映。清洁剂泡沫流动着,像一条五颜六色的河,最后在水枪冲击下化为虚无。

虽说只是打扫,但泳衣这个时候已经显得必须起来。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用过泳衣,小时候在河里是不需要泳衣的,泳池里的小孩子通常穿轻薄一点内衣也就凑合了,更何况其实这辈子我也就去过一次泳池。不幸的是,他们两个人包里各有一件做工精良,图案鲜明的泳衣,一定是事先瞒着我商量过。泳衣有什么好遮遮掩掩?我问。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李望乡回答得很敷衍,什么叫他妈的惊喜?惊喜的意思应该是给你也带了一套泳衣。这件事显然另有隐情,不过结果我已经满意,不予追究。

你有多久没干活了?我躺在水池里,新鲜自来水即将漫过身体,张雨婷坐在救生椅上笑。李望乡拿着三氯异氰尿酸袋子,等待我像波塞冬一样踩着巨浪从水中升起,然后进行消毒。半年吧,如果你是指体力劳动。我的声音在泳池里荡来荡去,水漫过了嘴唇。我站起来问李望乡,如果我们只游这一下午的话,是否有必要消毒呢?他想了想,最终没有把消毒片扔进水池。

我唯一擅长的泳姿是狗刨,在尚未被污染的湛蓝的浮沱河,没有人在乎你姿势好不好看。但在泳池里狗刨不合适,这里太小了太清澈了,容不下拙劣的姿态。张雨婷站在跳板上跃跃欲试,她的肚皮映出一抹雪白,摸起来或许就像诗歌里描述得那样,柔软如天鹅绒。她跳着,看得我心旌荡漾,李望乡想必也是如此。

张雨婷提议我们应该在水里跳舞,或许她是指花样游泳,我不知道。我漂浮着,时快时慢地摆动四肢。从一个关节到另一个关节,做出那些我已经两千多天没有做过的动作。有一个瞬间,我看到一只鱼从我眼前划过。据说,在水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鱼应该是张雨婷。我和她在深水区的水下碰面,她头发没扎牢,松垮垮地随着水波摆动。阳光就像从她眼睛里溢出,以一种明亮的蓝包围着我,在四周闪现。

对于张雨婷来说,我的泳姿,我的身体是否也有动人之处呢?我突然想到。李望乡是我们三个里最擅长游泳的人,精通蛙泳、蝶泳、仰泳等十八种泳姿,但他在水下看起来就像一只蟋蟀,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像在挣扎。我懂这种感觉,而且我比他更症状更重,在尝试过许多姿势之后,我发现我忘记了游泳该有的姿态,连狗刨也弃我而去。生活在水中和生活在在岸上是否已经没有区别?

我们应该玩点游戏,比如说皮球争夺战之类的,张雨婷提议。你说什么?我用力一蹬,在水面卷起一朵浪花,可是我们那里来的皮球呢?李望乡对着泳池边无人看管的小店跃跃欲试,然而那里也没有皮球这种东西卖。张雨婷说她只是举一个例,其他游戏也可以。于是我们在水里玩一种淹死别人的游戏。很简单,把头往水下按就行了,泡泡像煮开水一样沸腾。当然,也不能太过分,意思一下就行。我原以为李望乡会在游戏里占到便宜,但他力气出奇小,结果就是三个人各有来回。

李望乡脸上有一种谜一般的红色,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确实也热了起来。我摸了摸脸颊,没有一点池水的清凉。但和李望乡不一样,把他们按在水里的时候,我感到心里有某种不详正在宣泄。伤害一个人会带来快感,即使是假模假样的伤害。想到这,我的脸也因为负罪感迅速地红了。

最后几分钟里,张雨婷一直在尝试水面行走,站在岸边,一次又一次地张开腿迈向水面。为什么我们不是耶稣呢?她说她想试试两只脚掌紧贴着水面,身体随波而动的感觉。但不需要任何绳子,她补充说。这不可能成功。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在水里折腾了最后几个来回,才上岸换回衣服。放完水,我们再次爬出围墙,相互摆摆手回到巢穴。

4

回到家,才发现室内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故障,只能勉强用一盏台灯照明,这盏台灯有点接触不良,经常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人们在满城电流声里睡觉,有时候,短路或许不可避免。

我们照例在樟树下抽烟,等待肺炎平息。张雨婷有一阵子没来,据说是要学习线上教学。但她并没有失信,李望乡在信箱里发现了10盒薄荷爆珠,我也从他那蹭了不少。其实我们俩每天才抽一两只支烟,10盒足够用上小半年了。但既然张雨婷慷慨,断没有拒绝的道理。我和李望乡聊得比以往少了。每天都待在家里,没有新鲜事提。李望乡的研究也陷入了停滞,或许他真的被张雨婷给唬住了。

从隔壁小学门卫大爷那里,我借来一颗被没收的足球,趁着好天气,在樟树下胡乱颠着。樟树籽落了满地,像山羊粪,或者珍珠奶茶里的珍珠。李望乡从楼上搬来一条折叠椅,翘着二郎腿看手机。我问他,那个袋子你为什么就没想着动过呢?他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几天,一个晴朗的周末,张雨婷终于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就好像这些天里来樟树下的目的,不是抽烟而是为了等待她到来。李望乡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我拿出打火机点燃了她嘴里叼着的七星。没办法,学校开不了学,孩子又要上课吧,不然我才不想做什么网红,她说。

李望乡要去楼上拿凳子,我让他免了我的份。不一会儿,他在阳台朝我们呼喊,手里举着两副耳机,让我们到楼上试听一下。张雨婷轻轻哼了一声,表现出一种不服气的姿态,好一会才丢下烟蒂,让我带路上楼。其实也什么好带路的,李望乡家就在二楼。绿漆铁门,门上挂着一个福字。让人惊讶的是方块地毯上绣着“天下无敌”四个字,之前竟然没有发现。张雨婷笑得扶墙,抬起手对着大门一顿猛敲。

李望乡家里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书,到处都是奇怪的线路和电子设备。他把我们带到客厅,好歹清理出半张沙发坐下我们两个。放唱机、电脑和一堆不认识的玩意就堆在餐桌上,他给我们一人一杯泡了一杯咖啡,苦不堪言。先喝完,不然等会洒到设备上我得哭死。李望乡靠着墙,神情得意地说。

这是我在2019年和2020年里,第二次进入另外一个人的住所,却没有产生任何“我不属于这里”的感觉,虽然李望乡房间和我房间风格迥异。我左顾右盼,在房间里寻找着感兴趣的事物,一把马头琴,一只鲨鱼公仔,一套大英百科全书。你还会马头琴?我问李望乡。不会,这是别人的。我们没有问是谁。

李望乡提醒我们赶紧带上耳机,最近这套Duran Duran的黑胶唱片来之不易,必须认真听。那是一张同名专辑,于1993年发行,第一首歌是Ordinary World。设备确实优良,我转头看向张雨婷,她闭着眼睛,像一只麻雀正在酣眠。第二张专辑是Chuck Berry作品,曲风应该是蓝调布鲁斯。张雨婷站起来踩节奏,李望乡在旁边整理相册。

等到这张专辑第二首歌放完,张雨婷已经跳到了阳台上。我不知道该庆幸耳机线够长,还是该庆幸客厅够小。总之,我马上就明白了张雨婷的意图——那只袋子。她叫李望乡过来,我们三个站在阳台上。她说,今天赶巧人都在,不如打开看看吧。

李望乡倚着门没说话。我们从钩子上把袋子取下来,不太沉,大约和一个电饭煲的重量相近。张雨婷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崭新的瑞士军刀,在袋子四周的尖尖角角摸索,意图找到一个适宜下刀的地方。我又看了李望乡一眼,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应该是默许了。

他总是那样不着边际,在身边的一切事物里展开臆想,说得好听叫有想象力,romatic,难听点叫幼稚、不正常,生活无数虚假和自我的泡沫之中(你觉得我也是?)。而现在,张雨婷就是要刺破其中一个泡沫。

袋子很厚,连续砍了两刀才破开一个小口。我让她小心些,别弄坏了里面的东西。她叉着腰歇了会儿,说这袋子既然被放在这里这么久,一定也没太多价值。袋子上积了一层污渍,她从包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手套,沿着缝隙掰开看了看,但没能看出什么端倪来。直接全部打开吧,反正都开了,我提出建议。她拿刀又割了几下,总算能把袋子从两侧扯开来。

5

那是一只木偶,准确说是一匹木马。木马这个词现在意义很多,原始的木头马倒是从未见过。那马的形象并不写实,像是卡通角色,四肢圆润,身体各个部分也由草率的线区分。前后蹄子由一道弯木承接,我想起很多孩子都曾体验过的木马坐骑。但这匹马很小,太小的孩子无法骑马,大一些的孩子又坐不下。

大概是某位热心家长留下的礼物?张雨婷捏着木马脖子,抬起来让我们观摩这富有童心的造物。李望乡这时也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了木马。他张了张嘴,但又没说什么,或许是因为这只木马太简单吧。瞧瞧这只木马脸上的颜色,黑眼眶当中一双黑色的眼珠,脸颊上的红晕是个标准圆,一张鲜红的马嘴,确实也算不上可爱。甚至有点难看。我从李望乡手里拿过木马,一个猴子穿着铠甲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浮现。或许是一只猴子骑士的坐骑,我说,可无人回应。

好奇怪的马,要不我们还是扔了它吧。李望乡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呕吐的酒鬼。他说,这只马的样子让他觉得恶心。对黑袋子最积极的张雨婷,看起来也有些不愉快。这木马越看越诡异,为什么以前的租客要留一个这样的玩意呢?张雨婷在阳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虽然那阳台已经小到她只需两步就已穷尽。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要是这马好用、好看,人家也不会留在这里了。扔了就扔了吧,我附和说。李望乡从地上捡起黑袋子,把木马塞了回去。你们在这里听歌吧,我去扔。他的脸色更差了。我嗯了一声,回到了沙发上。张雨婷踱着步子走了进来,却跟在李望乡身后。

要不我们把木马锯开来看看你?张雨婷说。李望乡猛地抖了一下,然后停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过了几秒,张雨婷似乎也意识到她的建议不是那么友善,紧张地退了两步。还是算了,扔了挺好的,她补充道。

李望乡把袋子丢在地上,靠着墙开始干呕。张雨婷望着我,我也望着她。这是在太奇怪了,李望乡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而张雨婷又怎么能问出那种问题呢?摇了摇头,我起身想看看李望乡的情况,但还没开口,李望乡就开口了。“你俩要不先走吧,我一个人待会。”他转过身说,并托我下楼的时候顺带把袋子也给扔了,我自然无不可。张雨婷低声说了一声抱歉,也跟着我下楼了。

路上,我和张雨婷没怎么说话,扔了袋子后,我们各自回家。没事的,明天见。临走前我向她挥了挥手。她勉强地笑了笑,也走了。

傍晚的时候,我收到信息说买的书到了,一本小说,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纳博科夫的作品,在我这样刚毕业的上班族群体里出奇地受欢迎。但我看书很慢,通常只是作为收藏。因为肺炎,快递无法送上门,我只好又到小区门口取件。其实我很享受这样的事情,宿舍太闷,出门走上几步也挺好的。

拿到书我随手拆了包装,回去的路上经过垃圾站,随手扔了也省得之后麻烦。这本来没啥新奇的,不过因为之前那扔了那只木马,所以多留意了几眼。那样一直怪诞的马,分类工人看了会怎么想呢?一定会很惊讶吧。但在分类工人胆寒之前,我先毛骨悚然了——那只木马不见了。

会不会是张雨婷偷走了。连垃圾她也偷吗?可怜的福门特拉女孩。我匆匆回家,不想深究这事。这之后几天,我没有在樟树下看到他俩。李望乡似乎没在家,我朝他家窗户喊了几声,也无人回应。阳台上没了那只袋子,看起来倒是和谐了很多。

6

眼看着又要到四月了,春天的色彩越来越浓。肺炎似乎也没那么给人以危机感了,不过因为境外输入,街上绝大部分人还是带着口罩。到了最后关头,勒紧的口罩系带和眼镜上浮起的雾气,反而更加让我痛苦不堪。身体带来的累赘已经足够让人精神萎靡了,还要额外受到这些外物约束。以前我觉得人类的未来是把全身换成合成材料,现在看来,意识上传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抽完烟没什么事,我在路边站着看了会儿风景,还是回去写稿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政府总算宣布开工开学,附近学校的泳池也终于开张。我后来也去游了几次,始终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人太多了总是没那么好,虽然那些男男女女年轻的身体,确实赏心悦目,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张雨婷。

还好,没等我我去找她,她就先找到了我。在人满为患的地铁十号线,她努力拉住了我的背包。我扭头看到她在笑。久别重逢总是好的,我甚至感觉自己不是在群蚁营营的软土之下,而是浮在上海那日湛蓝的天空。

她拉着我一路到了樟树下,神经兮兮地说,你猜猜我在木马里发现了什么?看着她眼睛里流光飞转,我隐约觉得有点危险。什么?我说。一把手枪!她凑得很近,一股暖流扬起了我耳朵上的绒毛。手枪?!等会儿去我家看看,不过在这之前,来根烟吧,她说。

她住的是合租房,和我一样。不过她室友不像我室友那样行踪不定,和她一样在学校教书。校方每月给她们2000块房租补贴,这个价钱并不低,所以房子也还算宽敞。进了门,玄关架子上摆着一束干花。再进去是客厅,没有茶几,只有两个工作台,都摆满卷宗。各个角落都放着东西,扫地机器人、净水器、壁挂电视、游戏机等等,满满当当。这些东西都很有生活气息,但配上冰冷洁白的墙面,却让我有种久未住人的感觉。

她卧室里几乎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架,就只剩一片空旷。那里放着一张米黄薄毯,四分五裂的木马就在毯子上,锯子就搁在其中一块肢体上,旁边是一把铁黑的手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点四四,至少从外观上,它确实像一把真枪。我拉上门,上前用手背碰了碰手枪,和所有玩具枪的触感都不一样,它更加冰冷。我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为什么木马里边会有一支手枪?它到底是不是真枪?它是怎么放进去的?谁放进去的?为什么又留在阳台上?

它里边有子弹吗?我突然想到。张雨婷问我,你是否有过向一个人开枪的冲动?我没有那么深刻的仇恨,我说。不,开枪是一种想法,和对象是谁无关——当然,对象最好是一个人。她拿起手枪仔细揣摩,我才注意到她刚刚把外套脱掉了,只穿着一件黑色贴身背心,美好的侧乳从肋边滑出。

把窗户打开,她说。我拉开窗帘,阳光照了进来,她举起枪瞄准了天空。这里边只有一颗子弹,我们只能打一个人。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用这把枪打人?那你想用它来射谁呢?我本想说谁也不射,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觉得可以用它来打一堵墙。

对于一堵墙来说,这把手枪的威力可能太小了。如果是李望乡,他会想用这把枪干什么呢?我问张雨婷,最近是否见过李望乡。她摇了摇头,没有,你没和他微信联系吗?事实上,我一直没有李望乡和你的联系方式。

她打了给电话给李望乡,但没人接。你说,他是不是逃走了?张雨婷的想法很不友好。虽然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可如果是真的,李望乡又为什么让我们发现并丢弃木马呢?那只木马被肢解后的形象更加怪异,李望乡看到一定会呕吐不止吧,如果他确实是因为这一点而反胃的话。

我们报警吧?这玩意不适合拿在我们手里,我说。也好,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把那颗子弹用掉,到时候警察问起来,就说以为是玩具枪所以误射了。张雨婷的提议不错,我打心底里其实也想开上一枪。枪已经被发明快1000年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还不曾用过,人类有这么脆弱吗。

我们在樟树下讨论什么样的目标适合那颗子弹,我不同意用枪来伤人,所以几天下来没讨论出什么。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我注意到李望乡家里似乎又有人了,窗台上多了几盆绿植。

请问有人在吗?谁呀?我。你是?还有我,张雨婷。噢,你们是附近的邻居吧?一个女人开了门,大概二十五六岁,从未见过。你是叫这个名字吗?她指着一张小纸片上我的名字。这是之前的租客让我们给你的。那女人递过一只纸盒子,我当即打开了。里面是一张明星片,写着一个美国地址,还附了一句话:让张雨婷把烟寄到我现在的地址。李望乡居然搬走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手枪的事情?

对了,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包没带走,应该也是你们朋友的,那女人又递过来一只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两幅头戴式耳机。这个年代这么真诚的人确实不多见。你吸烟吗?我问。不吸烟,谢谢。我和张雨婷点了点头,再一次表达谢意后转身离开。

7

我们在街头寻找着一个不幸的猎物。枪就放在我外套内袋,没上膛,但能感受得到它的温度。如果找到了开枪的对象,谁来扣动扳机呢?我问张雨婷。这把枪是她发现的,如果不是她来未免显得不公。等会再说,谁知道我们能不能碰到那个对象呢,它可能是是你的敌人,也有可能是我的敌人,又或者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什么东西,张雨婷说。

一整个下午,我们横穿25条街道,从河流北面走到了东面。天气还可以,肺炎给大家带来的阵痛,似乎消失在了海棠和樱花的明亮之中。我发现我想打死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那堵墙,还有几只肥硕的灰鸽子,放在杂物堆上边的玻璃罐,地铁站的升降梯,一辆海蓝色的奔驰轿车……最后我甚至想打死我的脖子,为什么它总是不舒服?但打死它我也活不了,所以还是算了。

张雨婷或许也是这样想的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挽起了我的手。她个子不高,又很瘦,让人很有保护的欲望。虽然隔了好几层衣服,我右手的肌肉轻微抽搐着,我偷偷朝张雨婷瞥了两眼,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

我们再一次走到江边,几艘货船缓缓驶过江面,我们趴在栏杆上一言不发。水波柔软的滑动,一层层阴影相互堆叠,最终在更大的水波下融为一团混沌。阳光从水里刺着我的眼睛,一阵疲倦从视网膜贯穿到心脏,我扭过头看着张雨婷。我们应该朝太阳一枪,她说。我直起身,点了点头。

我们在江边的一个废弃厂房空地里准确准备这一枪,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开枪嘛,扣动扳机就行了。我从路边摊贩那里买了两幅玩具墨镜,但张雨婷拒绝了,她说她要盯着太阳死去。随便吧,我举着枪,太阳在墨镜里像一颗奄奄一息的苹果,阳光照在身上却很暖和。

你怎么不开枪?这不是在等你的口令吗?我回答,并提议一块开枪。她接过枪举着,我握着她的手。她说这样很危险,枪的后坐力会损害我们两个人的手腕和肱头肌。但我们都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她的手并不是很柔软,但也和粗糙沾不上边,像一枚杭州十二月刚落下的雪花。沉默了一会儿她才扣动扳机。枪声很大,我们都闭上耳朵,望着那颗子弹向太阳飞去。

她盯着太阳看了几秒,把枪扔在地上,抱着我啜泣起来。

太阳死了,你感觉到刚才从枪里传过来的振动吗?枪声依然在脑海中激荡,但另外一种声音更加宏大,那是细胞在尖叫。我什么也没说,闭上眼睛,想象一个天神在警察到来之前,带着我们离开这里,但他没来。

福门特拉的海水在我怀里流淌,在所有沉积物之上,那只藏匿着女孩美好身躯的海蚌缓缓张开。我低头亲吻张雨婷的额头。幸好警察也没来,好像除了我们,再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声枪响。

我和张雨婷坐在地上,刚才那一枪似乎消耗了身体太多的能量,我们一言不发,沉默了近乎半个小时。其实,我有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最终,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各自回家了。

9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张雨婷,她和李望乡一样不见了,或许也是去美国留学?或者英国,或者随便哪里。如果是被警察抓了,我希望她可以把我也供出来。有时,我后悔没留下他们两个的联系方式,但又从来没去房东、学校或者其他人那里追问过。在樟树下抽烟的时候,我偶尔会猜测张雨婷后来有没有把烟寄到美国去。又过了几天,公司总算通知我去办公楼里上班。

那以后,工作越发忙碌,我也渐渐戒了烟,便没怎么去过樟树底下了。